既然區分清真與非清真手推車無法避免穆斯林「沾染」豬肉的風險,為什麽貿消部官員、NSK霸級市場、消費人團體如此熱衷?這項政策背後隱含的就是建制化「非穆斯林不潔」的想象,擴大既有「平行而不平等」的「一國兩制」,把不符清真標準的事物限制在私人領域,把公共領域完全留給只符合清真標準者。在公民抗命之前,我們最需要的是不分宗教一起站出來,拒絕這些宗教隔離的始作俑者。
(照片來源/Today Online/Malay Mail Online)
【文/黃進發】
國內貿消部長韓沙再努丁(Hamzah Zainudin)日前宣布,該部正考慮要求各大百貨市場推行措施,以區分清真與非清真推車,而原本已靜悄悄實行雙推車系統的NSK百貨市場也將在2016年元旦正規化。這項建議得到馬來西亞消費人協會聯合會(Federation of Malaysian Consumers Association, FOMCA)和穆斯林消費人協會(Persatuan Pengguna Islam Malaysia, PPIM)大力支持。
購物者本身在意食物有無不能攝取的成份,其實非常普遍,不止大部份宗教都有禁忌 ,就連無神論者也可能不例外。我在英國時的一位巴勒斯坦裔屋友,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和鐵桿純素食主義者(vegan)。買任何飲食之前都會仔細檢查產品說明,確保完全沒有動物成分,就連一些釀制過程中有使用動物成份的酒類也敬而遠之。
我可以諒解穆斯林的疑慮:會不會因為被非穆斯林用手推車購買豬肉後沾上豬肉微粒呢?在馬來西亞遜尼派莎菲益(Shafie)教派的嚴格要求下,沾上不潔物品後要進行潔凈儀式,心理負擔可想而知。
這個疑慮的關鍵之一,當然是穆斯林不會去「非清真」(non-halal)部門,不知道買豬肉的「程序」如何,無法判斷其風險。
用實驗駁斥清真手推車迷思
基於「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特此去一家霸級市場購買豬肉,做實地調查,以圖為證。
【圖說】
1.「不幸」被我選中的手推車。
2.非清真部門。自動感應未打開,連空氣也是與外界隔離的。
3.選擇了一包排骨。清楚可見,排骨被塑膠膜和盒子包裹得非常密實,也不潮濕。除非包裝外面沾有豬肉微粒,不然連我的手也不會沾到。
4.售貨員(一定是非穆斯林)把排骨放進塑膠袋內。除非排骨包裝外面沾有豬肉微粒,當然售貨員和我的手一樣不會沾到豬肉。
5.付現結帳。真正沾上不潔物質的風險,在這一點上最高! 紙幣和硬幣不停轉手,誰知道上一手是不是叉燒店廚師的手。
6.塑膠袋包著的排骨躺在手推車底層。
7.塑膠袋裡的排骨和我剛挑選的蔬菜和諧共處。
8.在一般櫃臺付蔬菜錢,塑膠袋包著的排骨躺在手推車底層。這裡的售貨員也沒有機會沾到豬肉。
9.從手推車提出分別由塑膠袋包著的排骨和蔬菜。
10.「不幸」被我選中的手推車回歸原位,和其他同伴混在一起。
以上實踐證明:一、手推車因為承載豬肉貨品而受到沾染的機會幾乎等於零。二、倒是不斷轉手的鈔票和硬幣反而極有可能讓穆斯林沾到豬肉。
這兩點事實,一般穆斯林可能不會理解,但為何貿消部官員、NSK霸級市場管理層、消費人組織都不懂?
如果懂,如果動機只是要保護穆斯林免予被豬肉「沾染」的風險,那麽應該管制鈔票和硬幣流通,譬如說全面推行「無現金交易」,或只允許穆斯林或非穆斯林使用現金。為什麽不這樣做?是因為技術上近乎不可能、衝擊太大、怕反彈太大?退而求其次,NSK大可設立「穆斯林專用」的霸級市場,為什麽不這麽做?
既然區分手推車無法避免穆斯林「沾染」豬肉的風險,為什麽貿消部官員、NSK霸級市場、消費人團體如此熱衷?
《當今大馬》曾經抽樣訪問六名NSK百貨市場消費者(四位非穆斯林和兩位穆斯林),除了一位黃先生,其他都可以接受,認為新措施是對穆斯林的尊重。
然而,這真的是尊重穆斯林嗎?尊重穆斯林就需要凡事區分清真與非清真?果然如此,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尊重不吃牛肉的興都教徒,乃至完全不吃肉的素食者,以示一視同仁?
(照片來源/Today Online/Malay Mail Online)
開明穆斯林社群批轉移焦點
也是公正黨青年團執委的知名宗教師旺吉(Wan Ji Wan Hussin),一針見血地否定區分之必要:只要豬肉是包裝好的,放在手推車裡,並不會沾染到車子,使用推車的穆斯林並沒有進行潔凈儀式的需要。
就此事發表聲明的穆斯林專業論壇(Muslim Professional Forum)呼籲穆斯林不要為「清真手推車」分神,反過來應把國家從宗教族群爭端、經濟消融、政體崩壞的深淵中救出來。
該會甚至引經據典說明,先知莫哈默德本人對戒律的態度是「只要是被允許的,就不捨易取難 」(less burdensome, provided it was permissible)。它也反對貿貿然立法,認為在此之前必須進行廣泛的咨詢,包括所有宗教社群,而非只限於貿消部和FOMCA、PPIM這兩個消費人團體。
如果這不是伊斯蘭教義的要求,為何社會上會出現越來越嚴重的「haramphobia 」(「禁忌恐懼」,我杜撰的名詞)? 一年半前,不是有人甚至喊狼來了,說Cadbury巧克力有豬的DNA?
新加坡學者賽法立阿拉塔斯(Syed Farid Alatas)指出,在生活中過度強調伊斯蘭認同,其實是某些馬來人對應社會與政治不安全感的反應。他警告說,如果我們一味妥協,那麽有一天,所有商店、餐館都需要分成清真、非清真,社會最終將形成「宗教隔離」(religious apartheid)的局面。
這項看法不是危言聳聽。
(照片來源/Today Online/Twitter)
追求伊斯蘭神權復辟政教合一
許多穆斯林並不能接受現代的民族國家,因為即使擺脫了西方殖民統治而獨立,卻依然繼承西方留下來的法典和體制。更重要的是,這些民族國家的存在,意味著穆斯林四分五裂,繼續受到西方控制,不複哈利發帝國時期天下穆斯林一家、雄霸一方的盛世。其中有些國家在殖民統治後出現了多元宗教的人民,甚至以此為由實行世俗體制,阻止國家在獨立後複辟到昔日伊斯蘭政權的統治。
對這些穆斯林民族主義者而言,穆斯林的再興,除了復辟回歸宗教別無他途。
最激烈者,如「伊斯蘭國」團夥,就是要直接重建哈利發帝國,讓所有穆斯林活在單一政權下,以便可以繼續擴張。退而求次者,如前阿富汗塔利班之流,接受民族國家的既有邊境,卻想消除其世俗體制,建立「伊斯蘭國」(Daulah Islamiyah)。
再退而求次者,接受整個國家暫時無法全面伊斯蘭化的現實,卻希望把所有穆斯林變成單一的政治共同體,活在同一套法規下,形成國中之國,形成「宗教隔離」,以便能凝聚穆斯林的政治力量,加強對民族國家的控制。
宗教隔離的體現,最為我們熟悉的例子,當然就是在世俗刑事法外另立伊斯蘭刑法,讓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可以活在不同的刑法體系下。更普遍的例子,當然就是針對穆斯林的宗教、社會監管(religious and social policing)。對於非穆斯林,一些穆斯林民族主義者喜歡把他們視為舊日伊斯蘭帝國轄下被征服或前來投靠的非穆斯林保護民(dhimmi),給予保護,卻不是平等視之。
「清真手推車」政策背後隱含的就是建制化「非穆斯林不潔」的想象,擴大既有「平行而不平等」的「一國兩制」,把不符清真標準的事物限制在私人領域,把公共領域完全留給只符合清真標準者。
(照片來源/The Malay Mail Online/Julia Chan)
公民奮起反對宗教隔離政策
如果《當今大馬》受訪者的抽樣代表性沒有問題,馬來西亞多元社會的前景恐怕黯淡不明。面對穆斯林民族主義的擴張,非穆斯林的反應似乎趨向兩極,很多人以仇視性、藐視性的語言追求阿Q式精神勝利,更多人卻可能無知無勇,以「尊重穆斯林」為由無原則地妥協,讓國家沈淪!
與此同時,《馬來西亞局內人》編輯Abdul Rahman Koya在其專欄文章,不但把「清真手推車」與美國1957年前黑人不能坐公車前方的種族隔離政策相提並論,稱PPIM主席Nadzim Johan之流為種族主義者,更直接號召大家來當「羅莎帕克」(Rosa Parks),展開公民抗命:
「我將會推動那非清真的紅色手推車。我將會告訴我清真的孩子把他們的屁股坐上去。而你們這些愛豬的異教徒,請大膽使用那些保留給『被眷顧者』的其他手推車吧!」
在公民抗命之前,我們最需要的是不分宗教一起站出來,拒絕這些宗教隔離的始作俑者。
自命不凡的非政府組織領袖,或許我們不能做什麽——除非你是可以退會抗議的會員。然而,對想要隔離國民的無良政客和無良商人,我們絕對可以用選票和鈔票懲罰!
不要說你不能做什麽。
黃進發 |
馬來西亞霹靂州金寶人,英國艾塞克斯大學政治學博士,活躍於非政府組織,著有《草昧十年》(燧人氏,2002),自 2012 年於檳城研究院(Penang Institute)任研究員,專攻選舉制度與聯邦制,並汲汲於探索多元文化主義能否與平等公民權利共存的國族重建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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