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動畫創作者從一開始就情懷滿溢,即便是祖師爺萬氏兄弟,還是留了老四萬滌寰開照相館養家,因此後來拍攝《鐵扇公主》,變成了「萬氏三兄弟」。原本沒法當飯吃的藝術情懷,陰錯陽差,竟然在閉關鎖國的計劃經濟時代得到了飯碗,並且有過相對從容的實踐空間。但在90年代滑落到谷底,之後幾乎長期停滯。最近二十年的進步,絕大多數只是影視技巧的使用更成熟,以及製作工具升級帶來的畫面改善,仍未回到80年代的水準。這也是今天我們總覺得「中國動畫」約等於「爛片」的原因。
(照片來源/無限135)
【文/閻靖靖】
自從孩子停止粗暴地撕咬玩具,我就開始物色童書,偶爾也給他看看幼兒電視節目。經過半年多的努力,結果有一點讓人泄氣——圖書方面,能買到的優質童書,絕大多數是英文。雖然陪孩子讀並不是問題,但我原本希望他先用母語體驗閱讀樂趣。而中文的低幼童書,要麼價錢不貴但粗製濫造,要麼裝幀精美索價高昂但內容平庸,有些甚至蠢得冒泡,總之,買了都會覺得物非所值。最後,只好選擇翻譯成中文的外國童書。
至於電視節目……這麼說吧:前不久,有天孩子在客廳看電視,我媽把頻道放在中國中央電視台綜合頻道,給小朋友看中國國產動畫片《熊出沒》。在房間裡工作,我支著耳朵聽對白:先是兩隻狗熊為了泡妞,想要通過一個馬戲團的面試,然而面試不成,於是就使出各種坑蒙拐騙的伎倆,試圖達到目的,過程極盡猥瑣之能事。五分鐘後,我實在不能忍了,衝出去給他換到英文幼兒頻道。
我的上述抱怨,相信用心給孩子挑選華文讀物和節目的讀者也曾經歷。其實,中國不是沒有出過動漫精品。在1940年代,萬氏兄弟的《鐵扇公主》還一度與迪士尼的創作水平不相伯仲,並深刻影響了後來的日本動漫名家手塚治蟲。1960年代,《小蝌蚪找媽媽》、《牧笛》等水墨動畫,讓齊白石、李可染等著名畫家的作品在銀屏上動了起來,無論是童趣還是審美意境,都堪稱上品。文革之後的1980年代,更是佳作頻出,如敦煌壁畫風格的佛教本生故事《九色鹿》、水墨風格的成語故事《鷸蚌相爭》、民間裝飾風格的動畫長片《哪吒鬧海》等等。
昔日情懷經歷淬煉磨礪
十多年前,我在北京的時候,因為學生時代的社團和畢業之後的工作,曾經接觸過不少中國動漫人,也參與過很多動漫展覽和嘉年華。那時候,高校動漫社團方興未艾,動漫、遊戲和cosplay都乘著互聯網熱潮而顯得商機處處。同時,人們談的最多的,是情懷和夢想,整個動漫圈瀰漫著理想主義激情。十多年過去,當年的創作者和愛好者,有的早已徹底退出,有的成為網絡遊戲的畫手或策劃,有的變成商業插畫作者,仍在堅持獨立創作動漫的,實在鳳毛麟角。當然,這十多年間,又有許多更年輕的新人加入,但是,創作者們更為津津樂道的,恐怕已是「如何融資」、「主筆壓榨助手」、「插畫或短片的行業價格」等話題。
老實說,當今的年輕人,並不是遭遇「理想 vs 現實」的第一代動漫創作者。中國動漫人的情懷,在動畫電影誕生之後的一世紀裡,早已經歷過一輪又一輪的淬煉與磨礪。那麼,情懷到底能不能當飯吃?
許多人並不知道,中國動畫電影有著驕傲的開始。早在1920年代的上海,萬籟鳴、萬古蟾、萬超塵、萬滌寰四兄弟,就已創作出多部動畫短片和動畫廣告片。值得一提的是,萬氏兄弟的動畫電影拍攝技術純靠自己從頭摸索,並無得到當時歐美現有技術的幫助。而他們在1941年創作的長篇動畫電影《鐵扇公主》,更是轟動一時。日本動漫產業先驅手塚治蟲,年少時也為這部中國動畫所震撼,並將萬籟鳴視作自己動漫事業的啟蒙老師。
1950年代之前的中國動畫電影人,在追求藝術創作的同時,也深受當時憂心國之將亡的社會環境影響,懷有強烈的民族自強精神。1920至1940年代,中國一共有二十二部動畫作品,其中二十部有萬氏兄弟參與。而他們在上海時期的作品,約一半都以「救亡圖存」和「抗日」為主題,連代表作《鐵扇公主》也暗含抗日隱喻。深重的家國危機是那一代動畫創作者的動力,也賦予他們的作品以鮮明的時代特色。
1950年代開始,中國進入了漫長的閉關鎖國時期。不過,這一時期並非創作的沉黯期,相反,竟然是中國國產動畫闖出獨特風格的年代。1949至1965年間,中國一共有五十餘部動畫電影問世,創作者嘗試將中國傳統工藝美術的戲劇臉譜、皮影、織錦、版畫、工筆重彩等眾多視覺元素移植進動畫電影。其中最為人所稱道的,是1961年開始,以《小蝌蚪找媽媽》為代表的水墨動畫。十分遺憾的是,這些作品礙於當時的冷戰格局,未能在港臺及東南亞上映,故此海外華人鮮有聽聞。
(照片來源/天書奇譚)
鎖國時期的實踐空間
一方面,早年的探索為中國動畫電影積累下一定經驗和人才,而這些1949年之後留在中國大陸的創作者,仍延續著民族自強的使命感;另一方面,「計劃經濟」試圖消滅一切市場競爭,人們嵌入一個個工作單位,靠固定工資過活,國家也壟斷了一切出版、發行、放映渠道,因此創作者反而處在一個雖然清貧、但是衣食尚有基本保障的環境。因為缺乏激勵誘機制因而怠工的人一定有,不過,對於真的有心創作的人而言,倒也可以免除為口奔馳的煩擾。
而且,那時的國企創作動畫電影,不用計算多少成本——反正所有工作人員的工資都靠上級劃撥,即便是高級專業人士(如著名畫家)也可以通過組織借調,或支付極少的稿酬,因此製片廠並不需要像商人那樣斤斤計較,或是為了保障利潤而削減投資。此外,儘管政治宣傳片在這一時期的動畫作品中仍佔重要比例,但在文革開始之前,創作並沒有遭到徹底禁錮。
同時,北京當局作為以基層支持起家的左派政府,在文藝品味上力圖剷除中國傳統的「士人審美」,並推崇「庶民審美」。從負面效果來說,這當然催生了以粗鄙猥瑣為「美」,今天《熊出沒》這種動畫就是惡果之一;但是,從正面而言,卻也提供了一次大規模發掘整理中國民間藝術的機遇,令不少為士人階層所蔑視的藝術形式得以留存並昇華。這些民間藝術元素,恰恰為當時的中國動畫電影提供了廣闊的實踐空間。
很遺憾,接下來就是地獄般的文革十年。在此期間,中國動漫創作幾乎徹底停頓,全國僅有五部動畫問世。直至文革結束、中國「八十年代」短暫的文藝復興來臨,那些雪藏的情懷,才井噴式湧出,於是有了《九色鹿》、《金猴降妖》、《天書奇譚》等眾多精品,不僅頻頻在海外獲獎,也成為中國「八零後」的集體回憶。也正因如此,每當這一代人看到當下的劣質中國動畫,那種扼腕之情,總是令人窒息。
(照片來源/FxPhd)
水平停滯黃金時代落幕
1980年代初,隨著國門開啟,大量外國動畫作品湧入中國市場。幾乎與此同時,海外資本也開始進入,在東南沿海設立動畫加工公司,利用中國廉價的薪資,將美國、日本等地動畫生產的中期製作轉移到中國。這些代工企業的待遇遠高過當時的國企,因此,僅1986-1989四年間,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就流失了近百名員工,多數是中期製作部份專才,主要正是流向那些新成立的代工企業。強大的競爭者突然出現、既有體制嚴重滯後、人才持續流失⋯⋯這些劇變直接將中國動畫創作者的情懷打落在地。自此之後,曾經輝煌的動畫國企迅速褪色,中國動畫電影也結束了短暫的黃金時代。
中國動畫的製作水準,在1990年代滑落到谷底,之後便幾乎長期停滯在那個可悲的位置。最近二十年的進步,絕大多數只是影視技巧的使用更成熟,以及製作工具升級帶來的畫面改善。整體而言,仍未回到1980年代的水準。這也是今天我們總覺得「中國動畫」約等於「爛片」的原因。
中國動畫人從一開始就情懷滿溢。然而,即便是祖師爺萬氏兄弟,還是留了老四萬滌寰開照相館養家,因此後來拍攝《鐵扇公主》,變成了「萬氏三兄弟」。原本沒法當飯吃的藝術情懷,陰錯陽差,竟然在閉關鎖國的計劃經濟時代得到了飯碗,並且有過相對從容的實踐空間。至於改革開放之後發生了什麼?中國動漫是否將要結束「爛片時代」?漫畫領域的情況又如何?這些問題,我們會在下篇繼續討論。
延伸閱讀:《二十世紀中國動畫藝術史》(2002),張慧臨著,中國西安: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
閻靖靖 |
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本科,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碩士及博士,現任職於香港智明研究所,同時從事非虛構類漫畫創作。研究及創作興趣包括:華人移民、跨國社會空間、新媒體,以及文化產業發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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