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展的怪獸》的重要質問是「發展是什麼?為誰而發展?」,若能加入更具體的問題脈絡,或許將對馬來西亞社會發展有更恰當的分析。近年陷入社會成長停滯的泥沼。所謂社會成長停滯,包括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低端知識產業、教育理念落後、社群關係脆弱等。在國家資源使用不當的情況下,政府正削減甚至撤銷日常用品的津貼,包括水電、交通甚至教育。可以預見,人民未來的生活負擔將更嚴峻。諸如中產階級貧窮化、教育及醫療階層化、社會流動僵化,這些可能都是社會學界亟需探討的重要課題。
(照片來源/Mass Rapid Transit Corporation)
【文/陳美萍】
由眾意媒體出版的《發展的怪獸:經濟成長幻夢下的反思與反抗》(2015),旨在反思「發展」作為馬來西亞社會進步指標的合理性。本書將「發展主義」定義為「一種意識型態,一種認為經濟增長是社會進步的先決條件的信念」(頁8)。2008大選過後,馬來西亞湧現更多要求改變的聲音、反抗的社會力量,在躁動不安的氛圍中,本書認為我們需要更多冷靜的理性的思考,其中,「在社會正義的觀念下,讓我們對發展有什麼新的體會與思考,可以是我們的功課之一」,「除了批判主流的發展意識型態,也要試圖建立與提出對發展的可能看法與主張」,因此,本書記載了2008年後一系列引起爭議的國家發展項目,同時也有多篇分析或反思這些發展項目的文章,包括借鑒港臺經驗。
本書記載的內容包括關丹萊納斯稀土廠、砂拉越水壩建造如巴貢水壩、邊佳蘭國油煉油及石化綜合計劃、吉隆坡蘇丹街/茨廠街捷運工程等發展項目。撰文作者,包括:黃國富、張微紟(翻轉被遮蔽的「發展」迷思)、李健聰(從淺綠到深綠:505後談反萊納斯稀土廠運動)、黃孟祚(砂拉越水電發展的理與瘋)、鄧婉晴(巴南:公民不服從運動)、楊潔(駐足邊佳蘭:凝足發展縫隙間的反抗)、曾麗萍(茨廠街的今與昔:底層階級共生的空間)。同時也收錄港臺學者的觀點或經驗:陳信行(他的成功、你的代價:科學技術與經濟成長的幻夢)、陳允中(土地正義與規劃民主化」:香港的經驗)。
(照片來源/街報 Street Voice)
引介理論:重新詮釋「發展」論述
另外,編作者也介紹了多本和正義、發展論述有關的書籍及學術討論,作為延伸閱讀,讓有興趣的讀者能進一步探討。本書配有大量插圖,讓讀者對全馬各地高污染、高風險、高爭議的發展項目一目了然,部份篇章也以繪圖方式呈現地方的人文價值。總體而言,《發展的怪獸》是以訴諸感性,通俗易讀的方式呈現一個嚴肅的學術課題,作者們不乏企圖重新詮釋「發展」論述的抱負,冀能向本地讀者介紹相關理論。
無論如何,就主題概念和分析問題的恰當性而言,我對以「發展主義」作為貫穿書中各種課題的主題概念有所保留。因為自2008年以來,即本書記錄的各種發展項目或社會抗議期間,民間對這類課題的反應,顯然不再是馬哈迪主導的發展型國家時代,人民跟隨著上世紀九零年代初期國家發展的神話起舞。如今,我們面對的不是以往迷信發展主義必定帶來成長的過度樂觀、自利或短視心態,反而是對各種國家「發展」的承諾高度懷疑及抵制的社會氛圍。
本書批判發展主義的邏輯,是馬哈迪中期政權合法性的最大基石。人民沉醉在2020先進國宏願的美夢,幻想著只要國家發展的蛋糕夠大,人人都可以分配到好處,即使馬哈迪專制、朋黨金錢政治泛濫、官僚效率不彰,民主法治萎靡,一般民眾因深信發展主義的邏輯,容忍了各種國家惡行。
九零年代初期,亞洲四小龍和東南亞各國交上亮麗經濟指標,成為世,矚目的新興市場。學術界也隨之起舞,探討東亞國家何以迅速發展,擺脫貧窮陷阱,成為熱門學術課題。曾經一度流行的觀點是「威權國家機關」(authoritarian state)主導東亞奇蹟的模式。國家機關的自主和能力,在惡劣的經濟社會環境制定政策,促進經濟成長。但國家神話的觀點在1997金融風暴後正式瓦解,在經濟成長無力持續下,威權國家監管體系闕如的各種弱點及弊端逐一暴露。馬來西亞政府原本被視為發展型國家(developmental state)的觀點,逐漸步向所謂掠奪型國家(predatory state),甚至是失效國家(failed state)或脆弱國家。
由美國和平基金會與外交季刊所進行的跨國「脆弱國家指數」(Fragile States Index)研究中,在2015年,馬來西亞脆弱指數在178個國家名列115,排名越低的國家,被視為穩定度越高的家,而馬來西亞指數離開穩定國家指數有一定的距離,是屬於警戒分數邊緣的國家。這項脆弱指數主要是觀察全球 178 個國家,在政治、經濟、社會的穩定程度。評估的指標包括:人口壓力、外敵、人力素質、貧富懸殊、社會分化、精英分裂、經濟成長、國家正當性等。在各種指標分數中,馬來西亞表現最糟的指標的為國家合法性。這一指標反映的如貪污、權力鬥爭、治理效率、選舉過程、示威抗爭、民主進展及非法經濟等各項因素。另一表現惡劣的指數則是人權及法治指數,反映的則有言論自由、公民自由、宗教因素、人口販賣等。
(照片來源/Tengrinews)
脆弱國家:合法性與法治精神低迷
這兩個指標:國家合法性及法治精神低迷,恰好反映了今天馬來西亞的政治面貌及社會對政府表現普遍失望的情緒。而《發展的怪獸》一書討論的社會力量或反抗,顯然是人民對國家制度與決策過程普遍不信任引發的。人民對政府職能、效能及正當性的信心跌入谷點,另一方面,也憂慮司法執法是否可以制約暴力、極端份子、犯罪,保障人民安全。
國陣政府在2013年選後以48%支持率為基礎的政治運作缺乏代表性。人民不再信任國家的「發展」承諾,對「發展」背後要付出的代價不安及懷疑。治理效率不彰也導致社會不信任政府有管理高危工程的的意志與能力。在社會益發不信任國家政策這一政治背景下,無論反萊納斯稀土廠運動或反對茨廠街捷運工程都比以往更能引起民意支持。
社會各種躁動、不安、不滿,除了與政治失信及治理失效有關,同時也是因為對未來只有悲觀,沒有憧憬。在政治方面,社會無法制約一個逐漸「失效的國家」,幾十萬人的大集會竟然激不起任何政治效應。在經濟成長方面,工資收入停滯不前、生活成本高漲、房價益發難以負荷、社會保障福利薄弱等負面因素,也導致對政府的「發展」承諾沒有期待,只有懷疑,更進一步的就是抵制及反抗。
《發展的怪獸》試圖提醒的「發展主義」迷思,或許是九零年代初期的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然而,並不是今日的社會反抗主題。其實,本書的重要質問——「發展是什麼?為誰而發展?」,若能加入更具體的問題脈絡,或許將對本國社會發展有更恰當的分析。
馬來西亞近年陷入社會成長停滯的泥沼。所謂社會成長停滯,包括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低端知識產業、教育理念落後、社群關係脆弱等。在國家資源使用不當的情況下,政府正削減甚至撤銷日常用品的津貼,包括水電、交通甚至教育。可以預見,人民未來的生活負擔將更嚴峻。諸如中產階級貧窮化、教育及醫療階層化、社會流動僵化,這些可能都是社會學界亟需探討的重要課題。
許多本地中文學術界作者,都在臺灣接受大學及碩博學位訓練,深受臺灣研究課題及方向的影響。然而,臺灣政治社會情境與馬來西亞畢竟大不相同,我們最終仍須直面更多本土問題,要如何分析及理論化,絶對是個很大的考驗。
我們期待未來的社會研究,能運用更多實證分析,釐清不同利益相關者的複雜關係,避免只掌握了深刻的學術概念,卻無法有效分析問題。《發展的怪獸》的各種記載與內容,都是反思本國轉型期的重要事件及社會行動。期待眾意媒體再接再勵,亟需在這個基礎上出版更多深入探討社會發展的著述。
陳美萍 |
中國清華大學社會學博士,馬來西亞蘇丹依德里斯教育大學社會與公民教育系高級講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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